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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1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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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洋
高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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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魏北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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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1, 2022 02:50 PM
*
高洋是被冻醒的。
狂药下肚时，敞衣跣足于北风，犹觉蹈火焚身之热，而从昏醉里清醒时，威怖群臣的皇帝也不过是肉体凡胎。入冬以后，天气一日寒似一日，他打了个很大的喷嚏，胡乱抹了把脸坐起来，身下的坐塌吱呀轻响，视线仍然模糊不定。
天色昏冥，寝殿里竟连蜡烛也未点，宫娥侍卫应该奉旨守在殿外，没有传唤，大家既不敢也不想靠近醉酒的天子。皇帝深吐了口气，待眼前景象渐次重叠，第一眼看到的是翻倒在地的银珊瑚灯台，珠玉满地，一片狼藉——那是去年西域的属国所贡，说是辗转千里才入中土……
第二眼看到是瘫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常山王。
我草。
高洋脑中嗡然一响，从御榻上光着脚跳下来，两步跨到那人身前蹲下来，行动之矫健敏捷，足以令往日已习惯他昏癫混乱的侍儿与朝臣们刮目相看。
地面冰凉入骨，一片镶嵌东珠的金叶子硌在他的脚底，尖锐的棱角割破皮肤。皇帝浑然不觉，伸手去探时几乎屏气凝神……青年人眉目紧蹙，贴在地上的脸颊冷如寒冰，好在鼻息温热均匀，像是晕睡了过去。
没死。高洋松了口气，这会儿太阳穴才开始隐隐作痛。他烦躁地想道:若失手打死了，太后那边怎么交代？又颇为自己刚才的紧张失态而颇为懊恼不乐:不过胡乱打了几十杖，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，甚至打到一半时，皇帝觉得实在无聊，干脆趁着醉劲装睡过去了，还有谁敢接着怠慢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子？
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，想踹一脚过去把人叫醒，才觉得足底冻得发僵，几如履冰。——我日，这他妈的都几月份了，怎么连地暖都不烧？一个个占着位置吃空饷……
好在皇帝喊来外面的宫娥与侍卫问罪之前，忽然想起，他因为近来沉湎于酣饮，每逢醉后必呼燥热难耐，以至于裸裎奔走，前日方大闹一通，令人撤了火炉与地龙。
而要论“占着位置吃空饷”，那么他这个自去年夏天以来就鲜少上朝，将朝政甩手给尚书令的皇帝，可谓是其人也了。
皇帝被发跣足，长长叹了口气，喉咙凝涩。倘若忧愁亦能化为实象，那么此刻空气亦应凝固结霜。他没有惊动外面的侍从，只弯腰将侧伏在地上的弟弟拦腰抱到塌上，扯过绣被和衣胡乱蒙住。青年人头发凌乱，面色苍白，眼睫深密，额头上还有淤青，全无清醒的迹象——高洋又开始剧烈头疼想要喝酒了:真特么的傻逼啊。
“天下人皆噤口，除臣谁敢有言。”也不知谁教出的这一副忠贞纯臣的模样，我便很缺你这一个纯臣么？
皇帝昏昏沉沉地打了个寒颤，又觉得实在太冷，遂迅速地掐灭这些令人不快的念头，不愿再想，钻进了宽大的被褥，瑟瑟地弓起腰。他埋头伸出双臂，在被中抱住弟弟温热的背膀，暂且贪恋这一点零星的暖意。
高演是被热醒的。
起初，他以为自己着了梦魇。青年在黑暗里睁开眼睛，只觉得身上沉重而闷热。如堕泥沼，奋力挣扎亦抬不起手臂，反牵连得全身筋骨伤处一起生疼。待眼睛习惯黑暗以后，才借着夜中的微光，察觉到紧紧贴伏在自己胸膛上的兄长。
他呆滞了几秒，脑中一片空白，旋即咳嗽起来，惶恐地挣扎起身。
这一牵扯惊醒了对方。皇帝半夜被恼醒，含糊地骂了一句脏话，抬手很不客气地一巴掌将人摁回被子里，酒气呛人。高延安手脚僵硬，只觉得兄长呼吸灼热如炭火。
他声音颤抖地试探喊了两句“陛下”，殊无回应，又小声喊了句二兄。
高洋本因被惹醒而不快，这时几乎忍无可忍，简直想破口大骂:操你妈的吵死了。
又马上意识到很不妥，这话把自己还有宣训宫那位都骂进去了，连带着还得罪了地下的献武皇帝，很是不该。
高洋支起身子掐住弟弟的喉咙，警告他不准发出声音，顺便吓他一吓，手上稍一使力，对方又剧烈咳嗽起来，反弄出更大的动静。皇帝遂松了手，俯身下去直接堵住他的嘴唇……这下是死寂一般的安静，连呼吸也屏住了。他干脆心一横故作狂态，闭着眼囫囵地在弟弟下巴上啃了几口，胡乱喊了两句印象中后宫女人的小名。伸手便去拆弟弟的衣带，一边扯下他的下裈，将手掌贴到滚烫的皮肤上。直吓得对方手脚僵硬，一片黑暗的寂静里，吞咽口水的声音分外响亮。
高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，于床笫磨蹭之间，下半身硬如烙铁，对着这人又实在觉得兴致全无。幸好原本他也只打算做做样子唬一唬对方，并不想真闹出什么逼幸兄弟的荒唐事……遂躺回去老老实实手冲了一会儿，甚觉困倦，又翻身抱着弟弟接着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。
皇帝轻描淡写道:“我是看你自己在地上睡着了，怪冷的，叫人给你弄床上去了。”如此反教高演不好意思起来，看着皇帝神智清明，遂又大着胆子趁机劝了句陛下不可过饮。高洋含糊地应了两声，倒也没发作。他因长期酗酒而厌食，本来并不想吃饭，瞥了弟弟一眼，又问了句，“你饿不饿？我叫人弄点吃的。”
到这地步演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，这是一年多以来兄弟之间少有的温情时刻。高洋看着他埋头吃饭，便忍着肠胃不适也随便吃了两口，敲了敲筷子，板起来脸意有所指道:“你回去的时候去给太后问个安，免得她担心你。她要是问起来呢，你就说在我这住了一晚上，其他的不要给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。我打你了么？那能叫打么？”顿了一顿，“你回去还是找个大夫看一看……”
皇帝不自觉地絮絮叨叨，看着他垂下来的乌黑眼睫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如同回到小时候……长兄辞家去邺城主持朝政，步落稽出生以后占据了父母几乎全部的注意力，八岁的哥哥带着二三岁的高演睡觉，两个小孩儿手脚叠在一起，竹席上贴着一层黏腻的湿汗。
晋阳的夏天闷热难耐，生长边镇的父亲似乎比他们更加畏热，总是说要去寺里避暑，但又因为公事繁杂而作罢。晚饭以后大家坐成一排，轮流看大兄从河北寄过来的家信。
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——久到几乎等同于前世，梦寐亦不可寻……其间隔着的寒来暑往，是不可逾越的宽广河流与巍巍太行，将他们与宁静而琐碎的童年割裂。
高演捧着碗，低着头专心致志盯着碗底的鲜红花纹，半晌没有答话，好像忽然和食器较起了劲，眼泪啪嗒地落在碗边。
*
高洋是被冻醒的。
狂药下肚时，敞衣跣足于北风，犹觉蹈火焚身之热，而从昏醉里清醒时，威怖群臣的皇帝也不过是肉体凡胎。入冬以后，天气一日寒似一日，他打了个很大的喷嚏，胡乱抹了把脸坐起来，身下的坐塌吱呀轻响，视线仍然模糊不定。
天色昏冥，寝殿里竟连蜡烛也未点，宫娥侍卫应该奉旨守在殿外，没有传唤，大家既不敢也不想靠近醉酒的天子。皇帝深吐了口气，待眼前景象渐次重叠，第一眼看到的是翻倒在地的银珊瑚灯台，珠玉满地，一片狼藉——那是去年西域的属国所贡，说是辗转千里才入中土……
第二眼看到是瘫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常山王。
我草。
高洋脑中嗡然一响，从御榻上光着脚跳下来，两步跨到那人身前蹲下来，行动之矫健敏捷，足以令往日已习惯他昏癫混乱的侍儿与朝臣们刮目相看。
地面冰凉入骨，一片镶嵌东珠的金叶子硌在他的脚底，尖锐的棱角割破皮肤。皇帝浑然不觉，伸手去探时几乎屏气凝神……青年人眉目紧蹙，贴在地上的脸颊冷如寒冰，好在鼻息温热均匀，像是晕睡了过去。
没死。高洋松了口气，这会儿太阳穴才开始隐隐作痛。他烦躁地想道:若失手打死了，太后那边怎么交代？又颇为自己刚才的紧张失态而颇为懊恼不乐:不过胡乱打了几十杖，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，甚至打到一半时，皇帝觉得实在无聊，干脆趁着醉劲装睡过去了，还有谁敢接着怠慢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子？
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，想踹一脚过去把人叫醒，才觉得足底冻得发僵，几如履冰。——我日，这他妈的都几月份了，怎么连地暖都不烧？一个个占着位置吃空饷……
好在皇帝喊来外面的宫娥与侍卫问罪之前，忽然想起，他因为近来沉湎于酣饮，每逢醉后必呼燥热难耐，以至于裸裎奔走，前日方大闹一通，令人撤了火炉与地龙。
而要论“占着位置吃空饷”，那么他这个自去年夏天以来就鲜少上朝，将朝政甩手给尚书令的皇帝，可谓是其人也了。
皇帝被发跣足，长长叹了口气，喉咙凝涩。倘若忧愁亦能化为实象，那么此刻空气亦应凝固结霜。他没有惊动外面的侍从，只弯腰将侧伏在地上的弟弟拦腰抱到塌上，扯过绣被和衣胡乱蒙住。青年人头发凌乱，面色苍白，眼睫深密，额头上还有淤青，全无清醒的迹象——高洋又开始剧烈头疼想要喝酒了:真特么的傻逼啊。
“天下人皆噤口，除臣谁敢有言。”也不知谁教出的这一副忠贞纯臣的模样，我便很缺你这一个纯臣么？
皇帝昏昏沉沉地打了个寒颤，又觉得实在太冷，遂迅速地掐灭这些令人不快的念头，不愿再想，钻进了宽大的被褥，瑟瑟地弓起腰。他埋头伸出双臂，在被中抱住弟弟温热的背膀，暂且贪恋这一点零星的暖意。
高演是被热醒的。
起初，他以为自己着了梦魇。青年在黑暗里睁开眼睛，只觉得身上沉重而闷热。如堕泥沼，奋力挣扎亦抬不起手臂，反牵连得全身筋骨伤处一起生疼。待眼睛习惯黑暗以后，才借着夜中的微光，察觉到紧紧贴伏在自己胸膛上的兄长。
他呆滞了几秒，脑中一片空白，旋即咳嗽起来，惶恐地挣扎起身。
这一牵扯惊醒了对方。皇帝半夜被恼醒，含糊地骂了一句脏话，抬手很不客气地一巴掌将人摁回被子里，酒气呛人。高延安手脚僵硬，只觉得兄长呼吸灼热如炭火。
他声音颤抖地试探喊了两句“陛下”，殊无回应，又小声喊了句二兄。
高洋本因被惹醒而不快，这时几乎忍无可忍，简直想破口大骂:操你妈的吵死了。
又马上意识到很不妥，这话把自己还有宣训宫那位都骂进去了，连带着还得罪了地下的献武皇帝，很是不该。
高洋支起身子掐住弟弟的喉咙，警告他不准发出声音，顺便吓他一吓，手上稍一使力，对方又剧烈咳嗽起来，反弄出更大的动静。皇帝遂松了手，俯身下去直接堵住他的嘴唇……这下是死寂一般的安静，连呼吸也屏住了。他干脆心一横故作狂态，闭着眼囫囵地在弟弟下巴上啃了几口，胡乱喊了两句印象中后宫女人的小名。伸手便去拆弟弟的衣带，一边扯下他的下裈，将手掌贴到滚烫的皮肤上。直吓得对方手脚僵硬，一片黑暗的寂静里，吞咽口水的声音分外响亮。
高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，于床笫磨蹭之间，下半身硬如烙铁，对着这人又实在觉得兴致全无。幸好原本他也只打算做做样子唬一唬对方，并不想真闹出什么逼幸兄弟的荒唐事……遂躺回去老老实实手冲了一会儿，甚觉困倦，又翻身抱着弟弟接着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。
皇帝轻描淡写道:“我是看你自己在地上睡着了，怪冷的，叫人给你弄床上去了。”如此反教高演不好意思起来，看着皇帝神智清明，遂又大着胆子趁机劝了句陛下不可过饮。高洋含糊地应了两声，倒也没发作。他因长期酗酒而厌食，本来并不想吃饭，瞥了弟弟一眼，又问了句，“你饿不饿？我叫人弄点吃的。”
到这地步演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，这是一年多以来兄弟之间少有的温情时刻。高洋看着他埋头吃饭，便忍着肠胃不适也随便吃了两口，敲了敲筷子，板起来脸意有所指道:“你回去的时候去给太后问个安，免得她担心你。她要是问起来呢，你就说在我这住了一晚上，其他的不要给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。我打你了么？那能叫打么？”顿了一顿，“你回去还是找个大夫看一看……”
皇帝不自觉地絮絮叨叨，看着他垂下来的乌黑眼睫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如同回到小时候……长兄辞家去邺城主持朝政，步落稽出生以后占据了父母几乎全部的注意力，八岁的哥哥带着二三岁的高演睡觉，两个小孩儿手脚叠在一起，竹席上贴着一层黏腻的湿汗。
晋阳的夏天闷热难耐，生长边镇的父亲似乎比他们更加畏热，总是说要去寺里避暑，但又因为公事繁杂而作罢。晚饭以后大家坐成一排，轮流看大兄从河北寄过来的家信。
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——久到几乎等同于前世，梦寐亦不可寻……其间隔着的寒来暑往，是不可逾越的宽广河流与巍巍太行，将他们与宁静而琐碎的童年割裂。
高演捧着碗，低着头专心致志盯着碗底的鲜红花纹，半晌没有答话，好像忽然和食器较起了劲，眼泪啪嗒地落在碗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