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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5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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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洋
架空
约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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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魏北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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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ct 4, 2022 01:48 PM
约稿文。作者@迷糊。
高澄跨着他那匹神骏的白马凑来,神色健作,他把旗杆唰一挥。
“回神了,陛下,”旗头指着人群里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子,“我弟弟,高洋,有事找他。侯尼于,不要偷懒,好好侍奉陛下!”
话音都没落,高澄就夹紧马腹,挥挥手,走远了。独留我摸着一侧的肩膀,和这个高洋面面相觑。
这是丞相的次子,年纪比我还小,年前加了侍中,却并不常在宫中当值,只是跟着兄长在中书省跑进跑出。按理说我当见过,只是毫无印象。瘦巴巴的,头发针一样不驯,皮肤粗糙、黝黑还长着鳞片,仿佛他的母亲不是无人不尊的娄妃,而是一株松树。他也像树一样沉默,一天到头都不大讲话。若不是高澄亲口说这是他弟弟,凭谁也难以把这二人联系在一起。
没有高王,寂寞的宫殿便没什么意思。长日无聊,我托着腮,看高洋低头在那里,把尚书省送来的公文从这边搬到那边,又从那边搬到这边,仿佛挪动卷轴的位置就能让一切事情都得到妥当的处置——不可思议的是,一天又一天,我们真的把要处理的国事都处理掉了。
天气一天天热起来,我点了一溜儿女官举着蒲扇扇冰也无用,只得挽起衣袖,高束起发辫。“那个谁,”我对高洋说,“你不热吗?哎呀,愣着做甚,赦你毋讲规矩。”
他却不动,明明汗水已经流到下巴颏,我暗自白目,索性从案后欠身,上手拉他衣袖——即使是这般黝黑起皱的手臂,也能看出来上面青色的抓痕。“怎么搞的!”我当即动了气,指着他身后的郎官高声,“成日价躲懒,敢怠慢相王的公子吗!”
杨郎中当即躬身,他清音朗朗,风神昂昂地把自己撇了干净:这是和韩夫人所出的高涣公子打闹所致。我说那高涣才几岁,杨郎中急忙摇头,行动却依旧俨然。他答道,都是那高涣公子天生神力,而他家公子一向是礼让诸弟的。
这是什么道理?呆头呆脑,任人欺负,高王怎会有这样的儿子?
心中恼火,正欲发作,高洋却忽然抬起眼看向我。——这张笨拙的面孔上,竟生着一双极不相称的漂亮眼睛,细长静美,佛像一样平和幽夐,望人却又明亮异常,仿佛中有炭火。
我心魂一震,忽然忘了口边的词,耳后发热地别开脸,只看着一旁的桌角,连他的字也想了起来。高王的声音回响在我脑海中,当初我听他父亲是这样唤他的:“高子进。”
“高子进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他愣怔了一下,纤细的眼睛睁大了,如大佛开眼,又露出孩子般的神气,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。
“下次你就打回去嘛,小孩子也要知礼的,管他谁家孩子,无论尔朱家的还是郑夫人的,朕……朕给你撑腰,如果,如果你父兄不管的话。”
“爹爹管的!”高洋忽然高声反驳道,声音是公鸭子一样粗粝。我终于明白,难怪他平时都闭口不言。真是个……小孩。
我们便逐渐相熟起来。高洋的言语依旧不多,用我身边黄门的私底下的话讲,就是三棍戳不出一个屁来。只是越这样,我越偏爱去戳。
长日无聊,我提议去城外漳水上划船——城里也有一段漳水,然而只过相府,却不流经我住的城南。我叫侍从们在岸上跟着,独独挑了艇坐不下几人的木兰小舟,相熟的弄臣凑趣,二子乘舟,泛泛其景。我撇嘴,狗脚舟,都不懂朕心,朕是为了叫高洋这小子出力划船。
我叫诸人后面跟着,只带了高洋,于是黑小子只得嘿嘿地闷头划船,我自翘着脚坐在船头,嗑着奶酥。暮春的天际并无丝丝缕缕的彩云,只有蓝而高的穹宇,和一轮明晃晃的日头。不错,终究是天无二日,我胡思乱想着,顺手把剩下的奶酥递给了高洋,“吃不吃?羊奶的呢。”
他放下浆,吸了吸鼻涕,伸手就接,等放到嘴里,才忽然睁大那双温柔如佛像眼睛。
“怎么了?”我纳闷。
“臣 ……臣谢陛下赐食。”他把奶酥放到左边腮里,尽量口齿清晰地说道,我看着他鼓起的一侧脸颊,忍不住伸手戳住那个鼓包,“可得了吧,高子进,都吃到嘴里,就别装了。”
“没有装,是兄长说,臣毛手毛脚,因此在御前更要恭谨。”
“高澄?”我坐直了身子,“高澄!他真这样和你讲?你莫诓朕,他这人平时最无礼跋扈,去岁秋狝,他还抢了朕的海东青——呐,你兄长也没少欺负你吧。”
不意高洋却笑了起来,他脸黑牙白,一笑起来,在阳光下愈发显得灿烂。“并无,兄长待臣最好了,陛下说的海东青,该是父亲献您的那只吧,那只本就是臣驯的……”他放下桨,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,蹭地脸上又黑一道,“臣驯来本是要送给兄长的,父亲看见觉得臣养得极好,这才奉给了您。所以兄长也不能算抢。”
“你倒惯会替你哥转圜,相王怎么会随便拿你东西?”我不快起来。
“大概因为,父亲不知道那是臣的。”高洋说着,声音渐低了下去,他又拿起桨,卖命划起水来。
我嫌弃地拿出手巾给他抹了脸上的印子,“相王怎会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你的?你是他亲亲的亲儿子呢。”
“父亲……父亲平时只带兄长出门,并不常在家中。这也是自然,兄长处事从来都是周到全备,群流仰镜,臣难望项背。”
高洋的声音里有些和我一样的寂寞,我不想再听,便又塞给他一块奶酥,堵住了他的嘴。“朕可看不出高尚书哪里周到,他之前还笑过朕矮!”
然而遇上高澄的事,奶酥也堵不住高洋的嘴,他不等咽下去就回话说:“兄长自己姿容端丽,世间无俦,看我们当然有不足。”说着,他还用手比了一下,那意思是我竟果然比他还矮。我恼羞成怒,口不择言,“谁和你是’我们’,朕可胜你百倍!”
高洋被我说得讷讷,我亦不好意思再开口,河水就又沉默了下去。秋兰被长坂,朱华冒绿池。 潜鱼跃清波,好鸟鸣高枝。 胜景如斯,却要和这个黑小子一起泛舟,我不免沮丧起来,索性趴到船舷上用手拨水,如果是高王和我一起泛舟,那该多好啊。漳水青碧,曾经和未来沉入其中的人马珠翠,如今俱不可见,水面上倒映着唯有我的面孔,那是张圆如银盆,平凡至极的脸,和簇拥着高王的那群美丽的人相比,实在无可观处。我握紧手,抬起,水便流走了,于是我再握,再握,一次一次,水从我手中落回漳河。
忽然,水中多了一张黑黢黢的人面,“陛下,要不要吃肉干。”我抬头,所见唯有蓝天之下,一双形似高王的,温柔的眼目。
“甜的还是咸的?”我问,“甜的我可不喜欢。”
“咸的……”
我再无话可说,只好伸手接了,狠狠嚼着,直到咸香满齿。
我们就这样莫名形成了默契,每日办完公事,我会叫高洋留下来,吃些小食,喝些奶品,伸伸懒腰;他也会带给我宫外的吃食,有的是他家中拿的,有的是街市佛寺所买。我们会一边吃,一边闲聊些有的没的。
我问他家里的事。诸如他晋阳家中那些叫人厌烦的妇人,他说大尔朱对母亲不恭,郑大车为人轻浮;我便宽慰他说,邺下的烦人精更是如草一般随处可见,至于大尔朱,尔朱家能有什么好人!
我们如此躲在厚帘子里,靠着冰山说话,我慢慢意识到,越是远离花草,高洋便越少搓鼻涕。叫宫人在殿外挂上帘子后,高洋果然好了许多,至少不会再把鼻涕偷偷抹到垫子下面,这让我长出了一口气。
挂了帘子,屋子里便没有日光,也没有了花草的香气,只有冷冷的白雾从冰山上冉冉散开,中间夹杂着沉香朴实微辛的烟。我伸手在高洋的羊皮小袋中掏着奶皮子,他则一心一意舀着我的樱桃冰碗——“高子进,你的杨郎中今天怎么没来?”我四肢摊开躺在地上,用脚去蹬高洋的膝盖。
“他家中有事。”
“他家再无人能做事?非叫他不来应卯。”
“陛下不知?遵彦家被祸甚酷,如今只余两幼弟及小妹,当初他曾与父亲痛陈家史,父亲都为之改容。今日是他小妹不耐暑气,不怪他告假的。”
“你倒偏爱他。”不知为何,我竟有些吃味,我想说我家在河阴,不知凡几的亲族都葬身了鱼腹,但这话不知为何,我并说不出口。
“遵彦为人最是贵重,”高洋放下冰碗,跪直说道,“臣禀赋逊兄长甚远,兄长以己度人,实则他交代的事情,臣往往力有不逮,都是遵彦在帮我处置。”
“他过去是你的开府司马,现今又都在你兄长手下做事,你们荣辱一体,他不帮你还能帮谁?”我故意说。
“便是府上的司马、长史,做事也有尽心与否之分,日久天长,人如何不知?”
“那我看你就不尽心,我上次问你相王何时回转,你说帮我去信,如今大雁都要南飞了,你也没带来一条消息!”我也跪起来,用扇子柄去敲高洋的脑袋。
“快了快了!”高洋跳起来,躲开我的扇柄,“陛下整日里就是问父亲的消息,臣哪里能知道,但臣兄长回信了,说是这月就会得胜还朝。”他说着,一溜烟地就往殿外小步前趋,到门口还要回头,用那把要命的公鸭嗓子怪大声地讲,“陛下,您脸上有竹簟印子,小心一会儿见人要被说呢。”
我直接把扇子朝他掷了过去。哼,不过是个孩子。
果然,正如高洋所说,高王就快回来了,伏天实在不宜用兵。听宫中老人讲,过去在代北,即使这个时节,依旧凉爽宜人,晚上出门还需穿裘衣。我生长在洛阳,四时花有四时景,四时都穿锦缎,实在想象不出苦寒的模样,恰逢高洋进宫,我便又拉住他问东问西。
高洋便打开了话匣子,我知道,这个话题与他的心息息相关;但不仅关乎他自己,他也是想叫我知道那些我本该知道的事情。是的,魏的皇帝不该不了解自己的子民,他该是鲜卑人的皇帝,也是汉人的皇帝,该是穷人的皇帝,也是富人的皇帝,该是军户的皇帝,也是士人的皇帝,他的国土该是从最北面的草原,一直到最南边的大江。
通常,高洋说话时,都会害羞嗑巴,但那天他说的如此顺畅,以至于他自己或许都并不能认出自己。粗粝的声音回响在宫室的层层帘幕之间,如同他年幼时吃的掺着糠皮的饼,哈喇了的肉,如同他和母亲以及弟弟在车队里看到风沙染红了天空,几天几天只能有皮囊里一点死水,一日一日地赶着羊,直到羊群再抓不上膘,一只只瘐死在道旁。
当他开始谈论父亲和兄长时,我似乎看到他黧黑的脸孔泛出红,原来他与我一样,将高王的回归视为春日。高洋说他父亲也曾夸过他,他的声音那么低,我不得不凑近了去听,这样,我们便头碰着头了。他一边说,一边紧张地掰着自己的手指,叫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,我受不住这响动,只好去抓他的手指。指腹生着茧子。我想象高洋拿兵刃的样子,想象他用白刃对着我。
我不能不去想象那寒光。
他谈到了他在军营中的经历。他说:“臣当时和兄长及诸弟正行军,并不知道那是父亲的安排,臣只知道,不等扎营,彭乐就反了,要执了众人,出奔宇文贼。
“兄长束手,臣却不肯屈服——陛下不信?其实如今臣想来,也是如在梦中,只是……只是臣那时但觉恼怒异常,臣就是见不得旁人无礼于兄长!何况……何况彭乐手下的甲士与臣的僚属已经白刃相向,臣见他们伤了臣的伴当,就觉得心中有火在烧,不把眼见一切都毁了,这火就要把臣一并焚掉。哪怕彭乐已免胄求情,言及桩桩件件俱是父亲安排的试探,臣却不能自控,或者说,臣并不想自控。
“臣……我根本没有停下挥刀的手,我就像宰羊一样,把那两个伤了人的彭家部曲宰了。直到把刀捅进他们脖子,再……再一拧,一抽,血沥沥拉拉到我手上,那两人堆在地上,如不会动的烂肉,我心里的火才算熄了。陛下,杀人是很可怕的啊,因为那是比喝烈酒,跑烈马更痛快的事,是有瘾头的。”
他的指头依然被我抓在手心,至讲完甚至一点汗都没出,仿佛一切淋漓的汗水都被久远过去的怒火蒸干了。我摸索着他手上的厚茧,感觉那把火也烧进了我心里。
“高子进,”我们并肩坐着,呼吸相闻。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,“假如有一天我令你生气了,你会杀我吗?”
我放开了高洋的手指,在脖颈上比划着。他没有惶恐谢罪,没有匍匐在我身前,他只是用那把并不动听的嗓子嗫嚅着,不是的,不是的,打仗,杀人什么的,他其实并不喜欢。我不知道这话他是说给我,还是说给他自己。
不久,高王父子就满载而归了,邺下为此通宵达旦地宴饮,欢歌。一次,高澄向我敬酒时,忽然想起了高洋,他从人群里扒出沉默的弟弟,拉着他,轻佻又骄傲的样子问我:“陛下,臣弟可还得用?”
高洋终于在他兄长身后抬起了头,借着烛光和歌吹,我再一次看清了这双总是低垂的眼,高家的小子啊,我答道,“太原公沉稳干练,自然是好的。”
于是,高洋又把头低了下去,就这样告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