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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1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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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垂
王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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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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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1, 2022 04:12 PM
据年长的骑手们后来说起,那是十年里最严重的雪灾。北风呼啸,夜里帐外泛出微光,他爬起来时几乎无知无觉,掀开厚厚的毡幕,外面明亮犹如白昼,一只雪白的猛虎在白色的原野上悠然信步,一丝杂色也没有,与天地俨然一体。他如受到蛊惑一般,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,跌跌撞撞在雪地里跑了几步。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寂静,眼前一黑,直直地倒在地上,湿漉漉的热泪滚了满脸。
被夜间出巡的骑手们救回去时,十来岁的孩子仍然沉浸在茫然的激动之中,好半天才勉勉强强能够视物。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急切地问:那只虎呢?你们都没看见么?——侍从们面面相觑。雪下得太大了,原野上连脚印都留不下。叔父责备他的鲁莽。父亲听说以后却放声大笑:看见白虎,乃是吉兆。二哥侍立在父亲身侧,冷淡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。
他讲到这里时看了一眼王景略。对方正饶有兴趣地俯身看着地图,宽袖中探出骨节分明的手指,描摹着辽河的走向与海滨的轮廓,汉人宰相喜欢听人讲述山川风貌,亦毫不掩饰廓清海内的雄心。他谨慎地跳过对那些关隘和道路的描述,避重就轻地讲了件少年时的往事。对方抬头温声道:“然后呢?”
“哪有什么然后。”慕容垂说。
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对着女眷与子辈说这些,无端徒添烦恼罢了:大家多多少少都有故土之念,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。而大多数新同僚,都在客气尊重的同时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。只有这位冷峻的宰相,仿佛怀着一种文士好奇的心态,颇有耐心地听他讲无趣的琐事,有时在公署的茶间,有时在双方府邸上,有时在闲游的寺观与精舍里,几乎成为一种固定活动。
他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开始的。
一开始,他先囫囵地吻对方的眼睛,像是舔舐燃烧的炭火,到后来,形势就反了过来,王猛反而将他制服在身下,在昏暗的纱帐里俯视着漂亮的鲜卑人,撩开他褐金色的长发,声音沙哑地问:你要在上面吗?慕容垂还没回答,对方已经强硬地屈膝卡进他两腿之间。他昏头昏脑地打开自己,略一让步,马上便后悔不迭:操啊,这叫个什么事?
且不说在寄人篱下的微妙处境里和同事上床本身有多么荒唐,王景略在床上的作风可谓比平日处置政务更胜一筹的沉默与凶狠,坚硬的凶器像是利刃,直将神智魂魄都劈碎,至少近十年以来,他都没经历过更激烈的性事。肇事者忽然停了下来,若有所思地伸手擦过他湿漉漉的眼角,不知从哪里摸索出衣带,干脆将他眼睛缚上。
他略微直起身来喘了口气,这下是彻底的一片黑暗,上衣褪到腰间,凌乱的长发紧贴在汗津津的后背上,一颗汗珠顺着凹陷的腰窝滚下。那人的手顺着脊背往下,在尾椎流连摸索,食指与中指间的茧,磨蹭过一小片皮肤——那是一双长年握笔的手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大脑一片空白,眼前无边黑暗,男人一言不发,让他几乎茫然地抬起头来,试图寻觅一种关于故人的、错乱与失落的幻觉。而后狂风暴雨又将他拉回那种愉悦的凌迟之中,完事时,四肢百骸都仿佛拆散过了一遍。
他坐起来,扯掉蒙在眼上汗湿的衣带,闷闷道:“你他妈的——这也就是我了。换别人估计早就死了,你以前也这样搞法?”
王景略道:“我没和别人做过这个。——我是说男的。”
慕容垂噎住了,他不知是否应该夸一句对方天赋异禀,还是博学多才,但半晌之后又从中咀嚼出些微的暧昧。但他们都已经过了为这种事上心的年纪,并肩沉默地坐在床头,灯台上的火焰已经熄灭了。
一千两百年后,一种叫做淡巴菰的植物由葡萄牙的商船带入中国,而卷烟的流行更在那之后,倘若他们有幸生在那时,这时一定会点上一只,在云缭雾绕里吞吐片刻干燥的苦涩,而这个世纪的孤独是一片潮湿的叶子,如何也点不燃,烟气熏天火烧火燎,呛得人涕泗横流,却不能照亮黑夜。他抬头看王景略。汉人宰相年长他一岁,有一双漆黑如炭的眼睛,若非总是的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,甚至称得上英俊,衣衫敞开,长发凌乱,显得有种被发跣足的疏狂。这时看起来竟不像是执掌生杀刑赏的宰臣,而像南边的那种士人,在山水间跌跌撞撞,当涂而歌。
他不知道,在更年轻的时候,王景略也有过那种生活,但没有那么浪漫。住在山上,免不了虫蚁咬噬之苦,下雨时泥土腥气逼人,不得不在门前焚烧艾草。辛香的烟雾里,青年人在灯下碾死一只伶仃无助的飞蛾,手上的圣人书到最后几行已经发霉,字迹模糊不清,他拿着一柄竹刀,面无表情地削掉朽烂之处,刀锋一偏,满手淋漓鲜血。
瓦罐里的清水晕开血色,去邺城时,手上的伤处还缠着布条。那时还是石氏的邺城,日光照着车马与高台,年老的妇人们在漳水边浣衣。城门前伫立的石像和石像下的忍冬,尚不曾见过堆叠如山的异族人的尸体。—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那道年深日久的伤口在左手虎口处留下一道长长的淡褐色疤痕,这时不知怎么隐隐作痛起来。王景略按住自己的左手,若无其事道:
“吾将扩清东夏,或为东川之别。卿将何以为赠,使我睹物思人?”
慕容垂骂了一句:“你他妈有什么毛病?谁出征前就说死不死的?”
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确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死别,只从中听出一点惊心动魄的缱绻。临别时,他把随身的佩刀解给对方。他从前和王景略讲过这把刀的来历:这是太原王的佩刀,后来在某个生辰赠于自己。逃亡路上由于幼子的背叛,他狼狈地抛弃了一切身外之物,唯独兄长的宝刀,始终带在身上,跟随他到了长安。
那多少掺着的一点无碍大局的私心与暗示:其一,慕容恪一生几无败绩。其二,太原王的军队以爱惜百姓著名,所经皆秋毫无犯。
对方看了他一眼,难得地笑起来。
那位独掌大权的太傅和年少的天子,不过碌碌之辈,绝非王猛的对手。或许不久之后便可重返故土,不过是以一种新的姿态,一旦及此,他竟头一次觉得无聊起来:说到底,那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他想见的人了。
叔父去国复归,终不免谗死。父亲也已早归陵庙。自小看他不顺眼的二哥,弃世至今近十年。就连赠给他宝刀的四哥,亦已经长眠地底。慕容垂在异国他乡,心不在焉地想着那只雪白的虎,以及王景略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