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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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4, 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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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存勖
李嗣源
高行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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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末五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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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ep 26, 2022 05:10 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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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氏是邢州饼家子,容姿光艳,很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。父亲去世后她接替家业,几个城中轻佻少年日日跑来店里吹口哨,喊出了甚么“花见羞”的名号,街邻疑心她不治行俭,没人敢上门提亲。王小娘子一手算盘打得哗哗响,本来也看不上寻常男儿,对风言风语毫不上心。后来山东一带战乱频繁,她干脆关了父亲的饼店,跑去投了梁将刘鄩,一度为其宠妾,恩宠无比。
刘鄩败于河上身故以后,王娘子收拾金银跑回了邢州老家,打发下人重操旧业。这时她已经颇有积蓄,白昼里在楼上无聊倚栏逗弄一只雪白的鹦鹉,一眼瞥见大路上官府的队伍。
邢州节度使从驻地营中归府,策马而过,雄毅严重——女人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土,心里一动有了主意。千方百计,花钱打点门路,兜来转去,最后找到备受信重的判官安重诲头上。
拜帖礼物奉上时,安重诲半辞半就:节度使已有妻室,此事怎么好提起? 王氏佯嗔:男儿三妻四妾,节度使位居藩侯,还能从一而终不成?我又不是要你拆人夫妻,得奉巾栉足矣!安重诲笑道:这就好办。 这几年,李嗣源两位夫人接连仙逝,结发妻子曹氏又病恹不任家务,留在太原养病。前线战事焦灼,正须人料理后院。安重诲一贯见风生事,自作主张替上司说媒,玉成了一桩好事。
邢州节度使寡言冷峻,居常唯知治兵仗,于声色无所留意,娶妻生子,无非是搭伙过日子罢了。天祐十八年,年轻美貌的新人住进邢台府,平添一抹亮色。府宴上,安重诲神色微醺问身旁同僚:“我这事办得还不错吧?”
议论上司的女眷不合礼数,不过酒酣耳热时,同僚之间讲话一向没什么避忌。坐在他身边的是横冲都牙将高行周,正漫不经心地饮酒。
安重诲笑道:“这位也真不知图的什么,如何也劝不回头。我跟她说了大实话,咱们节度使只晓带兵打仗,旁的事一概不通,人前刚和晋王闹了一场,人后穷得叮当响,指不得风月情怀、富贵前程,谁知道她竟然一声不吭倒贴了十几箱的财货进府。再说,这种时候......”
这种时候,怎么想也不是押注的良机。这一年,起先是滹沱河暴涨,漂关城之半,州县溺死者数以千计,西北方赤星如血,占星的术士说有赵分之灾。二月料峭春寒里,张文礼弑杀赵主,恬不知耻地发牒至魏州向晋王索要节旄,小晋王怒不可遏,摔了书报:“王德明是何枭奴,敢邀吾节钺!”
他方筹大战于河上,南面战线吃力,到底不能发作。河北地界表面的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
胡柳坡之战,原本大胜的局面因为战场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,七万大军险些在黄河南岸一败涂地,靠几位将军力挽狂澜才扳回一局。诸侯逡巡观望,义武又突然生变,至此,晋王不得不腾出手来收拾镇定:再这样下去河北迟早要人心离散分崩离析......更别说北方的契丹人虎视眈眈、趁火打劫。
十年来晋王以数万人平定山东,兼有河北,用兵无敌的威名播于敌中,但河东军中所有人都知如今的局面是多么脆弱。蛛丝网兜着千军万马,一眼看不到头的战事,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,恢复中原的宏愿似乎遥不可及,万劫不复的阴翳却如影随形。
高行周笑道:“是啊。真不知图的什么。”
他也不知是在应和对方的话,还是在责备自己,总之万不该搭这个腔。安重诲想起什么,一拍大腿道:“等会儿,高先锋,你还没娶妻吧?”还没回过神来,对方已经拉着他的手,一番语重心长、循循善诱: “我看你今年也有三十多了吧?无家无室怎么像话——这种事非得自己留心不可。大家伙刀头舔血,谁不是博个封妻荫子!我给你介绍个实诚娘子.....”
高行周尴尬地抽出手,往坐席旁边挪了一寸。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主座上的将军,却与那风姿明艳的女人眼神不期而遇,那女人敏黠地一笑,又看了他一眼,他几乎有些落荒而逃地避开对方的目光,方寸大乱。
耳边还是同事热情的喋喋不休。他脑子一热,竟然应承下来,没想到几日之后,对方真给他领了个姑娘过来。边地人,安重诲说,是他的同乡,正儿八经的良家子,父母兄长殁于乱军,无处可去,只好暂居在安重诲府上,“我总不能照管一辈子!”。
二十岁的少娘子坐在桌边,怯怯地抬起头来,长着温柔的眉眼,高行周几乎头疼欲裂——他全然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,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话已经是极限,一想到和女人同床共寝,夫妻敦伦,便觉得斧钺汤镬也不过如此。但理智止住了他拔腿便跑的冲动:他确实需要过一种外人看起来正常的生活。
新婚之夜,女人低眉却扇,颈垂绛树,他却紧张得汗流浃背,比受刑还要煎熬。那也许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洞房。稀里糊涂完事之后,他歉意道:“委屈你了。”
他对着新婚妻子,说起十岁时父亲的死,少年时不堪回首的往事,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可鄙的怪癖和异常:他喜欢男人。军中男人之间狎戏取乐倒也不是那么奇怪,大部分人都能踩着一种正常的轨道,最终娶几个女人,养活一大家孩子,承宗嗣祖,兴旺门庭。但他和别人不一样。和她结合,是因为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做正常人,克服自己却是如此痛苦,靠近女人时那种冰凉滑腻的反胃和窒息感,令他想起十一岁时伸进衣服的手,污秽的目光,和不明所以的怪笑声。
那女人坐在床头,披着衣服抱着纤细的膝盖。他尴尬地停了下来:“我这种人很差劲吧?” “我觉得。”她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,不安地绞在一起,慢吞吞地开口道:“你的眼睛很漂亮。” 男人有一双褐金色的眼睛,像是明亮的火焰。她在边地生活时,看到过雁门关上的篝火。除此之外,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。试图伸手拥抱丈夫时,对方却下意识地躲开,一脸紧张。 她强颜欢笑:“慢慢来吧。”
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。同光四年,大火焚烧洛阳的宫殿,新君敛葬了旧主的烬骨,百官们换下孝服,称贺新朝,军民安定,宫柳又抽新枝,如此终于又有了生气。那年冬天里,妻子死于难产,只留下了一个哭嚎的孩子。已经在枢密院掌事的安重诲还来特地登门劝慰:节哀顺变。 枢密使说起即位的皇帝,为旧主斩缞送葬时哀恸不自胜,坚持要回北方,几位旧僚百般劝解——事到如今哪还有退路?人总是要往前看。
物是人非,大家都有些伤感:两河战场上的拉锯血战,日夜颠倒、朝不保夕的煎熬,孤军奔袭的义无反顾,直入敌都的豪赌,激情褪去后剩下一片虚无的余烬,如同那位先帝本人一般缥缈无踪。我们曾经如此用力的活着,究竟图的是什么呢?
封妻荫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,他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了。一旁襁褓里的孩子忽然大声啼哭起来,像一只丑陋而凶狠的小兽。安重诲又旁敲侧击问他打算几时动身去云州:几天前,高行周接了振武节度的制书。年长的枢密使总结道:“挺好的,我记得你堂兄这些年一直在代北那边,回去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高行周入朝拜谢辞行,仍忍不住抬眼看座上的君王。对方像是骤然间苍老了许多,面上沉稳的神色里掺杂了疲惫。天子朝他一笑,嘱托了几句北方边防和蕃落部族安置的事宜,又说了几句闲话,留他在宫中用了饭。已经封号淑妃的王氏,仍然是旧日明艳动人的模样,侍宴在侧。那女人慧黠的目光,仿佛早已窥破一切,只是笑而不语。
如非必要,边地节帅没有入朝的惯例。他想,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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